与其说福冈正信是农学家,更应该称他为思想家。
福冈否定人类的智慧,认为人为的都是徒劳。
听起来会觉得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思想家。
然而,他的思想也是人类从创立文明之日起就产生的一个根本疑问。
《圣经·马太福音》中说“不要为明天忧虑,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;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”。耶稣告诉我们,不要为明天的事烦恼,要好好为今天而活。
佛陀用“对生的执著是人生痛苦的根源”来表达相同的想法,这个世界一切皆空,人类却执著于这些“空’的事物,所以会感到痛苦。这和老子否定人知,认为“自然无为最理想”的观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。
为明天的事忧虑、为生而执著,都是人类智慧的产物。人类运用智慧满足欲望。然而,欲望没有止境,一个欲望实现,新的欲望随之产生。人类就是在不断满足欲望的过程中生发出文明,人类文明的历史也是人类欲望不断膨胀的历史。
普罗米修斯从天界盗火给人类,宙斯的惩罚是把他绑在悬崖上,让老鹰啄食他的内脏。普罗米修斯属泰坦一族,可以长生不老。内脏被啄食后,第二天又会长出来。他求死不能,永远活在内脏被老鹰啄食的痛苦之中。这个残酷的惩罚,似乎也象征了无论文明多么发达,都无法达到真正的幸福这个残酷的真理。既然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就是人类欲望膨胀的历史,那么文明永远都不可能为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。既然这样,人类的智慧,以及人类借由智慧产生的各种作为到底有什么意义?从得到文明的的那一刹那开始,人类就在内心深处思考这个问题。老子的自然无为,与这种文明背道而驰。如果说,实现欲望使人幸福是文明所持的观点,那么,也有完全相反的方法可以使人幸福,那就是否定文明,自然乐活。如佛陀所说,欲望只是幻影;如耶稣所说,不要为明天忧虑,要感谢上帝,好好地活这一瞬间。从文明论的角度来说,这或许就是宗教真正的功能。姑且不论信仰的问题,相信神佛只是一种手段,真正的目的在于对文明的观点提出异议,也就是否定人的欲望。
福冈否定人类的智慧、认为人为的都是徒劳的想法,应该是这一系列思想的延伸。他的独特之处,在于它并不是只将其视为哲学和思想,而是在农业这种人类行为中实际证明。虽然他否定自然科学,本身的素养却充满自然科学家的态度。
福冈正信一九一三年出生于爱媛县伊予市,从岐阜高等农林学校(现并入岐阜大学)农学系毕业后,进入横滨海关植物检验科从事植物病理研究。
世界级植物病理学家黑泽英一成功地从水稻赤霉菌中分离出赤霉素。福冈在他的指导下进行柑橘树脂研究,这期间,福冈建立了“人类的智慧和作为都是徒劳”的观点。战争期间,他在高知县的农业试验场指导科学农法的同时,也开始摸索不依靠人类智慧的农业方法。之后,他于一九四七年回归故里,在故乡爱媛县专心农务。
他努力的目标就是“无作为农业”。
他要在他最了解的农业领域,用事实证明人类的智慧和作为是徒劳的。
大自然是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体系。
即使没有人类的协助,草木也可以枝叶茂盛、开花结果。
人类在整个体系中进行人为的活动,试图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,这就是目前的农业。
人类通常认为,只要施肥,就可以得到更硕大的果实;杀死害虫,就可以收获更多的农作物。于是,苦心专研施肥之道,进一步探究驱除害虫的方法。
日积月累,农作物不再是大自然的产物,而像是一种石油制品。现代农业需要大量化学肥料和农药,依赖农业机械才能够存在,一旦燃料枯竭,会有什么后果?
福冈认为,这是证明人类的智慧和作为不仅徒劳,甚至会造成危害的最明确实例。
然而,如果无法证明自己理想中的无作为农业比现代农业更加优秀,就会沦为纸上谈兵。且不论像石油制品还是什么,现代农业供养着全球庞大人口是不争的事实。
福冈在书中提到,他一开始尝试了真正的无作为农业。他从父亲手上接手了故乡的橘子园,不修剪、也不做任何事,任果树恣意生长。结果树枝乱长,害虫肆虐,橘子树都枯萎了。
人类种植的果树和大自然中的橘子树是两回事。
就好像在动物园长大的动物无法直接在野外生活,果园里的橘子树也一样,只是“不假人手“,无法回归大自然。不光是果园,农田也一样。
无作为农业就是百分之百利用大自然的自然循环体系的农业。如果想让人类培植的农作物融入这个体系,需要经历一定的过程。
福刚发现这一点后,花了将近四十年时间,完成他提倡的“自然农法“。福冈说,他为了验证“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做吗”这个想法,屡败屡试。文明是朝累加即加法的方向发展,以人类无作为农业为最终的理想。
木村偶然买到的那本书中记录了福冈屡败屡试后获得成功的“稻和麦的轮作播种”的栽培方法。
简单来说,这种方法是播下稻、麦、苜蓿的种子,收成时收割稻和麦,将稻杆麦秆洒在整片农田中,除此以外,什么都不做。
福冈在书中说,三十多年来,他用这种方法得到的收成和使用农药的现代农业的收成相当。实在令人难以置信。
如果不需要耕田,也不需要插秧,更不需要农药和肥料,世界上的农民到底为何辛苦为何忙?
木村无法相信书上写的这些事。爱媛县适合稻麦的轮作,冬天被一片白雪掩盖的青森县的气候和爱媛县相差太大了,根本不可能直接实施福冈的农法。
即使如此,木村仍然对这本书爱不释手,反复看了几遍。
渐渐地,木村内心涌起一种想法。这是在为苹果大量喷洒时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。
为了栽培苹果,每年从初春到九月的收成期间,要喷洒十几次农药。苹果树的树叶被农药喷的白茫茫一片。因为他一直深信,如果不这么做,就无法防止病虫害的侵害。
然而,果真如此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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